贾静雯，又赢一次

去年，47岁的贾静雯凭借《瀑布》拿下人生中的第一个影后。而这距离她上一次凭借《我们与恶的距离》拿下第一个视后，不过短短两年时间。

两项大奖的接连到来，也令贾静雯的人生剧本多了一重逆袭般的精彩。更重要的意味是，除了在电视剧领域的高人气之外，贾静雯的演技也得到了专业上的认可。

在《瀑布》中，贾静雯饰演了一位思觉失调的中年母亲，与女儿（王净 饰）陷入了紧张、焦灼的对峙。这对母女是影片的绝对主角，而母亲游移不定的精神状况成了影响两人关系的深流，这个原本相依为命的小家庭，开始摇摇欲坠。

▲在《瀑布》中，贾静雯饰演中年母亲，王净饰演女儿

《瀑布》更耀眼的标签还在于导演钟孟宏。这位导演的第五部电影《阳光普照》成功破圈，不仅在国际影坛上赢得广泛赞誉，同时也打动了一大批观众，有28万人在豆瓣上为《阳光普照》给出8.5的高分，成为2020年评分最高的华语电影。

《瀑布》与《阳光普照》都曾代表中国台湾“申奥”，这一成绩上，钟孟宏也追平了侯孝贤、李安等名导。其实，在近年的一众高口碑华语片中，钟孟宏的身影并不少见，他也是《大佛普拉斯》《同学麦娜丝》的监制、摄影指导，为黄信尧、黄荣升等新人导演护航。

▲《瀑布》导演钟孟宏

有影评人说钟的作品有杨德昌的遗风，或将其视为中国台湾地区近年最独特的作者导演。不论如何，观众们总能从《阳光普照》或《瀑布》中看到生活的洪流倾泻而下的某一刻，困境中的人们命运起伏，在他们慢慢煎熬获得一些微喘息的机会之前，观众都只能一直屏息等待。

（下文有剧透）

母女

《瀑布》的故事开始于2020年3月，那时新冠疫情已经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

电影里，人们出门戴起了口罩、进校门要测体温、进医院要看健保卡、排队时前后保持间隔……

但《瀑布》不是一部疫情电影，它所关注的是一个家庭中的人际关系，而这次更聚焦于一对母女身上。

这也是钟孟宏第一次在电影中深刻呈现母女之间的亲情。

贾静雯饰演的罗品文，是一位单亲妈妈，和正读高三的女儿小静共同生活。品文在一家外商公司工作，早上七点半她已经在催促女儿赶紧收拾好出门。梳着油头的她看上去冷静干练，在路上不停地数落女儿的拖拉。但小静对于妈妈的唠叨并不服气，不停反驳，每一句话都堵得品文哑口无言。

▲梳着油头的品文，与高三的女儿，在车上你一句我一句

两人关系的紧张，因为居家隔离而达到顶峰。因为小静班上有同学确诊，得知此事的公司也让品文和女儿一起隔离。就这样，原本就互看不顺眼的母女两人要在同一屋檐下时刻相处。

吃一顿饭，也能让两人的关系陷入冰点。

品文敲门喊吃饭，小静不回应，等打通了电话才说她在看书，品文怒言看书也可以听到，小静又说自己戴着耳机，下次直接给她发短信。品文听到直接怒了：“每天在家伺候你，你当你是住饭店啊。”

母女俩的交流总是隔着一扇房门，就像她们之间横亘着无法沟通的隔阂。

《瀑布》的前半程是无比紧张的，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惊悚片。首先是疫情，品文在某夜发现小静呆坐在客厅里，整个空间浸润在幽深的蓝光里，诡异而冷峻，女儿失魂般说自己好像生病了，母亲陷入了惊惶之中。

▲品文在某夜发现小静呆坐在客厅里，整个空间浸润在幽深的蓝光里，诡异而冷峻

在品文眼中，女儿变得太奇怪了。不仅看自己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甚至还在吃完盘子以后用汤匙在盘子上刮出“贱人”两个字。两人的氛围已然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但在女儿的口中，事实却似乎并非如此。

在父亲的询问中，小静说自己只是因为担心自己怕传染给母亲而保持距离，而且更吊诡的是，自己并没有在客厅里和母亲对谈过。

原来，生病的不是小静，是品文自己。

臆想中侮辱性字眼、女儿生病的警告、磅礴大雨的迷失，一切都透露着品文内心的崩溃与呼号求救。

▲疾风骤雨的晚上，罗品文发现女儿小静不见踪影，于是失魂落魄地跑出去找女儿

患有思觉失调的品文，也成为家里噩梦一般的存在。

她阴晴不定，在女儿同学来探望的时候无比兴奋地一起打游戏，结果在送人出门后立刻变脸，甚至喷水在小静脸上；她沉浸在不安全感里，因为找不到外币存折和黄金，而怀疑女儿偷窃，并大骂其是贱人，听着母亲嚎叫的小静在房间里惊恐到落泪；她会坐在床边沉默不语地盯着小静一整夜，眼神变得冰冷、空无一物，话像是说给不存在的人听。

▲患有思觉失调的品文也成为家里噩梦一般的存在，甚至朝女儿脸上喷水

小静终于也发现妈妈需要救助，这对母女也因此有了重新认识彼此的机会。

在医院中，许玮甯饰演的医生告诉小静，要改善病情就要理解妈妈，多站在妈妈的角度，改变相处方式。

小静也仿佛一下子理解了母亲，她开始明白父亲的出轨背叛给母亲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母亲的唯一依靠。

小静开始不再否定妈妈，她会配合母亲赶走想象中的卫兵、会跟母亲一起教训影响排队结账的老头、相信家里真的进了蛇，也完全承担起照顾母亲、照顾家庭的责任。

在后来的关系中，母女关系已经发生了调换。

小静独自处理卖房、读大学等重大事项，而生病的品文不再强势，完全相信女儿的决定。最亲密的家人因为彼此完全信任，最终得以走出种种危机，重见阳光。

“《瀑布》已不再是一个家庭电影，它关系到去年的生活里面被隔离、被压抑、人与人之间被推开的一种非常强烈的距离感。”钟孟宏说，保持社交距离的措施也会让人们失去相互之间的信任感，而《瀑布》这部电影阐述的是信任。

瀑布

《瀑布》的故事灵感来自于钟孟宏友人的真实生活经历，导演在听故事的时候就深受动容。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一个蓝色房子，整个故事才慢慢滋生出来。

为什么叫《瀑布》？

对于观众而言，看到的第一眼是影片的海报。

在两个女主角的背后，巨大的蓝色帷幕落下，层层起伏，就如瀑布般宣泄而下，底下则是绿意生长，包围着主人公。在电影中，这个蓝色帷幕正是品文的居民楼因工程而遮蔽的蓝色防水布，也刚好还原了带给导演灵感的蓝色房子。

▲《瀑布》海报

蓝色是瀑布水的颜色，同样“blue”也有着忧郁的含义。

一开始，在蓝色防水布严密围蔽下，品文和小静也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下，两人的亲情沉闷而脆弱。

刚开始隔离的时候，品文总是三翻四次地催促女儿吃饭，蓝光打在她的脸上，疲倦而不安。当品文和臆想中的女儿在客厅对峙时，整个幽蓝的空间透露着恐怖而怪异的氛围，此时母亲的病情已经在失控边缘。

在品文向前夫倾诉担忧时，画面同样被蓝色所笼罩。

这个时候，品文真正展露出内心的彷徨无助、潜意识中因生病感到的孤立无援以及对于前夫的眷恋。

原来，这个外表坚强的女人的内心，早已倾颓失序。

▲在品文向前夫倾诉担忧时，画面同样被蓝色所笼罩

与导演以前的作品相比，《瀑布》有着明显的变化。钟孟宏在《瀑布》中摒弃了以往的手持摄影、变焦摄影等风格，选择用定焦镜头，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地拍。

影像风格发生变化，整个故事的呈现风格也自然不一样。

《瀑布》显得更为规整，所有的事情都在某种禁锢之中，大到整个世界，人们因为防疫而建立了新的相处规范，彼此之间相互疏离、隔绝，小到家庭之中，一直以来母女都没有打开过心扉，有着层层壁垒。在这种秩序井然之下，暗潮汹涌。

▲一直以来母女都没有打开过心扉，有着层层壁垒

《瀑布》，The Falls，更直接的意味是坠落。整个故事也讲述了主人公多种维度的坠落，描绘了既有的生活秩序一步步走向崩塌的过程。

首先是家庭财务状况的崩溃和阶层的坠落。

一开始，品文是外商公司的高管，光鲜亮丽，住着豪华的房子，最后因为失业、理财投资失败，她们不得不卖掉房子，品文最后只能找到超市理货员的工作。

其次是品文身体状况的坠落。

作为离异的职业女性，她在遭受巨大的经济压力下，触发了没有弥合的情感伤痛，患上思觉失调，从正常人变成了精神障碍患者，需要药物控制才能正常生活。

她的人生，不断受锤。

▲从外商公司高管到超市理货员，整个故事也描绘了品文既有的生活秩序一步步走向崩塌的过程

直到在电影末尾，品文才真正点题片名“瀑布”的由来。

原来，饱受精神问题困扰的品文经常听到某种轰隆隆的声音，就像是一台很嘈杂的机器。这个声音让她觉得很烦躁，因而做出摔打东西甚至伤害自己等旁人不理解的举动。

在女儿讲述父亲事情的时候，品文突然意识到那是瀑布的声音。只有摆脱瀑布声，品文才有可能获得平静。

也是在瀑布声消失时，品文第一次听到溪流和河水。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平和，她下定决心要凭自己离开丈夫带给自己的情伤，要跟女儿好好过下去。

瀑布，就像是生活里声音涛涛、掩盖掉一切美好的那些苦难厄运。离开瀑布，生活下去，这正是电影的一个美好寓意。

《瀑布》一直在强调生活无情可怖的一面，命运的多变在电影中时时制造出一种悲喜难料的悬念。

在电影的结尾，当母女俩准备开始新的生活，小静在班级外出烧烤的旅途中却遭遇了因水坝泄洪冲走的意外。个人的安危与公共安全牵挂在一起，这对于经历过疫情这场卫生危机的人们而言，无疑是最好的现实写照。

努力好起来

比起《阳光普照》，《瀑布》的口碑争议要更大。

豆瓣在开分6.4后，跌至5.7，目前又上涨至7.5，但比起前作的交口称赞还是相差甚远。最大的质疑大概是对于影片故事发展成心灵鸡汤式叙事的诟病上。

《阳光普照》最后用一个精巧的设计带给人们巨大的冲击。阿和因为菜头的死亡而感到彻底的解脱，但是令人心碎的是，阿和的父亲和母亲却要陷入无尽的阴影之中。父亲为了自己仅剩的一个孩子选择牺牲了自己人生的阳光，听起来无比光明的电影最后在无比冰凉而绝望的结果中结束。

▲父亲为了自己仅剩的唯一孩子选择牺牲了自己人生的阳光，听起来无比光明的电影最后在无比冰凉而绝望的结果中结束

但是在《瀑布》里，钟孟宏显得柔和许多。

在故事里，小静被洪水裹挟至下游，生死不明。加上燃气灶因汤溢出而打不了火等细节，观众很容易联想到悲剧的结尾。

这对于品文而言实在太过于残忍。人生遭受了婚变、失业、患病等重挫，如瀑布般直线坠落至谷底，好不容易决定要和女儿一起生活，女儿却又遭遇了意外。

但好在，品文最后在新闻画面里看到了穿着小静T恤的幸存者被搜救人员搀扶着走出来了。观众这才呼一口长气。

钟孟宏说：“对我来说，拍电影、拍照永远都是应该很直白的东西，很白描的东西。就像《瀑布》这部电影里，你要传达人生的悲剧、人生的那些东西都没关系，电影都是这样子，导演可以为所欲为。但是你有时候可不可以留下一个空间，是给戏里面的人一点点喘息的机会。我到现在也是觉得，戏里面的人真的是活在这世界上。我们只是建立了一个场景，让他们自己活在里面。”

说起来，钟孟宏总是让人在美好中看到生活的残酷，但又给予绝望中的主人公一点希望。

在他2010年的电影《第四张画》中，男孩小翔身世凄惨，从小被母亲遗弃，相依为命的父亲也去世了。不得已，小翔被接往与母亲一起生活，结果发现了继父杀害哥哥的事实。而郝蕾饰演的母亲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你以前的妈妈了。我现在跟你叔叔在一起，我们俩生了小孩。你对我们俩来说是个外人。”

▲2010年的电影《第四张画》中，男孩小翔身世凄惨，从小被母亲遗弃

这个故事的底色悲凉，中间又掺杂着一些逗趣诙谐。小翔的第一张画是父亲的遗像，记录了贫穷与爱的缺失；第二张是好友的下体，他遇到了善意与友情；第三张是失踪的哥哥，第四张是无尽的黑色，年幼的小翔不得不在有着杀人犯继父的家庭阴影中成长。

小翔会如何长大？谁也不知道。但曾照顾小翔的校工说道：“你要像那些跳出来的青蛙（被干烧）一样，要跳出来，也许受伤了，但是你要跳出来。”他帮不了小翔的人生，但是想要鼓励他努力过下去。

▲《第四张画》剧照

《瀑布》的“跳出来”，是母亲挣扎着要“想办法好起来，好好地跟你一起过下去”，《阳光普照》的“跳出来”是“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

这些故事都没有一个完全的结局，好像这些人会在他们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不停地跳。

感受至此，心里已经涌现出感动与力量。

导演李安曾问过钟孟宏一个很大的问题：“你觉得是什么在推动着我们的人生向前？”

钟孟宏回答：“当然会害怕，我觉得人生就是因为害怕才会努力，努力想超越一些命中注定的东西，或者至少跟它对战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