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过李小龙，拍过最好的古龙，观众永远记得他“受之有愧”的感言

2022年2月21日下午，87岁的香港著名影视人楚原安详去世。

50年前，他是和张彻、李翰祥、胡金铨齐名的香港影坛“四大帅”，如今手机上新闻弹窗只有“知名男演员”的前缀。

他22岁从电影世家中出道，23岁即成为华语电影史上最年轻的导演，拍摄了不少在香港粤语片时代脍炙人口的佳作。

拍电影让他成功追到了片场的女明星南红，结婚后厮守半个多世纪到老。

少年成名让他被邵逸夫撬到了大厂邵氏。

一部香艳兼妙想的《爱奴》让他赢得邵老板信任，一部《七十二家房客》更是让他击败李小龙的遗作《龙争虎斗》，成为1973年的票房冠军。

那时的他在大厂一时风光无两。

50年后，在那场楚原获得金像奖终身成就奖时发表的著名获奖感言上，他曾提到当年他破了香港卖座纪录，终结了李小龙票房神话时周围人的反应——

“老板立刻跟我说加工资十倍，人人都说我香港最幸运的导演。”

可惜楚原骨子里有着浓郁的文艺情怀，之后几年连续拍了六部电影，质量虽不算差，但在票房上都只能仰望《七十二家房客》。

甚至还有《香港73》，这部最全面反应股市暴涨的巨变中香港社会现实的一部影片，至今仍被看作是华语片里的佳作。

可惜不能卖座，就会成为邵老板眼中的没用人。

于是在经历了长达9个月的无戏可拍之后，楚原不再纠结于拍摄文艺片和现实题材电影。在当时许冠文许冠杰兄弟占据主流的新喜剧时代，能与之对抗的只有邵氏的武侠片。

他改写了倪匡改编古龙小说的剧本，拍成了再次轰动影坛的武侠名作《流星·蝴蝶·剑》，电影在台湾更是打破票房纪录，这是1976年的事了。

《流星蝴蝶剑》是古龙小说第一次被搬上银幕，取得了年度票房第七的佳绩。

由《流星·蝴蝶·剑》带动起改编古龙小说的武侠电影的风潮，光楚原自己就拍了18部之多。

由导演楚原、编剧倪匡和原著古龙三人组成的铁三角成为当时武侠片的票房保证。

古龙虽然和金庸被誉为武侠小说史上的两座高峰，但由其小说改编成的影视作品，无论是数量还是影响力都远不及金庸。

古龙小说难拍也是公认的事实。古龙小说好看，但一被拍成影视作品，往往就失去了原作中的神韵。

就如《天涯·明月·刀》，古龙小说开篇“天涯远不远？”的文字如下，怎么将让人有意境、有哲思，甚至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文字转成吸引人的影像呢？

楚原原创了诗一首“天涯路，夜归人，人到三更魂应断，总到天涯也断魂。”

由傅红雪一边吟诵，一边从黑暗中渐渐走出，氛围丰满，人物传神。

楚原把古龙的小说当做文艺片来拍，反而拍出了古龙小说中的写意味道。

《流星·蝴蝶·剑》《楚留香》《三少爷的剑》《小李飞刀》《白玉老虎》等等都成为了至今欣赏仍不过时的武侠片佳作。

狄龙在他的电影中被媒体誉为“香江第一美男子”，尔冬升则成为邵氏最后一位武侠明星。

楚原更是于1979年凭借改编自古龙小说《武林外史》的《孔雀王朝》，拿到了亚太影展的最佳动作片导演奖项，职场风光到达了顶点。

岂料高峰过后是低谷。

进入80年代后，武侠片已经走了下坡路，成龙、洪金宝主导的功夫喜剧成为主流，邵氏也已然开始步入黄昏。

还是在2018年香港电影金像奖上的获奖感言中，楚原说到，

“十几年后，我的电影不卖座了，拍完几部扑街片后，想拍《天龙八部》。开机前一天，方逸华小姐走来撕了通告不让拍，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问我：谁让你拍《天龙八部》的，亏本了你赔得起吗？！最后两句说，楚原你根本不懂电影艺术！你根本不会拍电影！那时人人又说，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方逸华是谁？代替年事已高的邵逸夫在邵氏的话事人。

在经历了方逸华痛斥后，虽然还继续在邵氏拍电影，但随着邵氏渐渐收缩电影业务，渐觉失去灵感的楚原也慢慢减少了导演的工作。

1988年翻拍自己20年前旧作的《大丈夫日记》，是楚原作为导演最后的辉煌。

电影由发哥、王祖贤、叶倩文领衔主演，讲得是发哥周旋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之间的荒诞喜剧。

电影票房在当年排到了全港片的第11名，虽说不上太风光，也已然是不错的成绩。之后几年，楚原虽然还拍过几部电影，但基本影响不大。

甚至是阵容中有周星驰也没擦出火花来的《小偷阿星》，于是他更多地将精力投入到作为演员的职业生涯中。

其实作为热爱表演的人，从楚原刚刚进入邵氏时，已经不时地在一些电影中进行客串演出。

现在熟悉楚原的观众，大多是从80年代初之后的一些电影以及电视剧中开始认识他的。

在钟楚红和梁家辉主演的那部《雪儿》中，尽管电影的更大卖点被炒作是“再红红不过钟楚红”的红姑露了点。

但从表演上来说则是楚原贡献了精彩演出，从而拿到了翌年香港电影金像奖的最佳男配角提名。

虽然没有拿奖，但表演能力被公认。

更多观众熟悉楚原的脸则是他出演了成龙自导自演的《警察故事》，楚原在片中饰演了陷害陈家驹的大毒枭朱滔。

当然不会动作的楚原自然在片中被成龙饰演的陈家驹修理得很惨。

除了诸多港片中的小人物，楚原更多地是作为一名甘草演员出现在TVB的长剧中。

于是伴随着港剧成长的大陆观众们更熟悉《壹号皇庭》《陀枪师姐》《创世纪》《寻秦记》《金装四大才子》等等诸多港剧中，那个头发花白、一脸无辜慈祥的老伯。

从著名大导演到不出名的绿叶演员，这种在别人看来太过刺激的人生大起大落，却被他在获奖感言时演绎得云淡风轻——

“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泪影四个字砌成。无论你昨天多风光，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起身的时候，你一定要做个人，生活下去，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不说不知道，原来人生和打麻将一样，是有东南西北风的，你打到北风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人生。”

在不少人看来，楚原的运气似乎不算太好，打到北风的时间长了一点。

但纵观和他齐名的那些导演的结局，张彻一直不甘心，导演作品每况愈下，最终落魄邵氏宿舍，疾病缠身郁郁而终。

李翰祥一样不甘心，来到大陆拍摄，结果最终被资本挟持，不幸猝死在片场。

胡金铨还是不甘心，拍《笑傲江湖》和徐克闹僵，始终无法实现理想，那部《华工血泪史》成为他的阿克琉斯之踵，他最终就在这部电影即将开拍的前夕病逝。

还有一样从邵氏出来的桂治洪、孙仲等彻底深藏身与名，退隐江湖，不问圈中事。

只有楚原，无论是做导演，还是跑龙套，从1956到2004。

整整48年，每一年楚原都有一部或多部产出，从不间断。

他的前半生执导逾120套电影，被称作堪比张彻和胡金铨的香港武侠电影的开山鼻祖之一。

他的后半生褪去光环，默默地做甘草演员，奉献着光和热。

1998年，金像奖为楚原颁发专业精神奖，表彰他在台前幕后的辛勤付出。

他身上，迥异于张彻、李翰祥、胡金铨他们的，是一份平常心。

拥有当世华语电影圈中最高辈分的他，原本可以躺在功劳簿上颐养天年，但是他却甘心站在后辈甚至是后后辈身后，自愿做个无人知，自在的扫地僧。

拥有“绝世武功”的他，却又把名利看得很淡，更多的是认为名利的取得，机遇大过努力。

虽然在票房上赢过了李小龙，但他在《香港影人口述历史丛书之三》中“如实坦白”：

《七十二家房客》成功的不是我，是原来的舞台剧剧本，我不过是当时灵感到把它和香港当年的情况结合而已。在我成长的时候最流行的是新写实主义，所以《七十二家房客》里面的“有水有水，无水无水，要水放水，无水散水”这些，全都是真事。

他的古龙武侠片“大杀四方”，拍出了旁人拍不出的意境，他却谦虚道，“基本上，没有了枫叶和干冰，我是不懂得拍戏的。”

他坦诚作为导演的创造力在后期开始下滑，他甚至说过后期的一些作品“都是看在钱的份上”“烂片而已”。

甚至对那座“亚洲最佳动作片导演”的奖杯，他更是直言，“《孔雀王朝》拍得很烂，之所以能在亚洲影展得奖，是邵逸夫问我要不要，要就给我。”

一生挚爱电影的楚原，在晚年疾病缠身无法再演只能做寓公时，反倒有点抑郁。2012年，妻子更是告知媒体楚原的大脑已经有些退化。

可就在人们已准备将他的一生盖棺定论时，在2018年香港金像奖上，那个已被大家认为只能像亚特兰大奥运会开幕式上颤颤巍巍点火的阿里，象征性地领个终身成就奖时，他发表了金像奖上最令人难忘的获奖感言。

你必须全文阅读完，才会感受到这位已近人生终点的老人，他为何不想退出江湖，而却愿意甘心做个闹市侠隐。

请坐，请坐，请坐。

很感谢我的大徒弟冯淬帆，讲义气，从台湾来颁这个奖给我。（对冯淬帆）你先拿着呗。

我相信大家都很想知道我拉着的这个小女孩是谁，她是张家的大小姐（注：楚原原名张宝坚），我们的大姐大，今年六岁，样貌也不错呢。她是爷爷心中的绿宝石，今晚也是够义气，平时八点半就睡觉，今晚熬到十点。跟大家打个招呼吧。——“嗨！”

她呢，是爷爷的绿宝石，平日生活在锦盒之中，所以特别害羞。她现在已经是睡公主，很困了。谢谢你陪爷爷出来，你可以回到锦盒去了。去吧。

把一个终身成就奖，颁给终生没什么成就的楚原，诸位也就是生生逼我说一句——受之有愧嘛。

我的确是受之有愧。

回首半生，青衫人老。在漫长的人生中，有开心时候，但困难的日子也不少，人生大概都是失意倍多，如意少啊。当年我破了香港的卖座纪录，老板马上和我签新合同，工资加了十倍，人人都说我是香港最幸福的导演。

十几年后，我的电影不卖座了，拍完几部扑街片后，想拍《天龙八部》。开机前一天，方逸华小姐走来撕了通告不让拍，进办公室第一句话就问我：谁让你拍天龙八部的，亏本了你赔得起吗？！最后两句说，楚原你根本不懂电影艺术！你根本不会拍电影！那时人人又说，我是邵氏公司最难堪的导演。

但是“人生”这两个字，就是“欢声”和“泪影”四个字砌成的，没什么奇怪的，任何人，无论你昨天多风光，也无论你昨天多失意，明天天亮的时候，你照样要起来做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因为明天总比昨天好，这就是人生。

不说不知道，人生原来和打麻将一样，是有东南西北风的，你打到北风的时候，便又是另外一种人生了。如果你像我一样，老到没活干了，记得年轻时攒点钱。老到像我这样，连终身成就奖这个老人牌都到手了，那你就应该——怎样呢？

应该“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到老的时候，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管他喜怒哀乐，管他恩怨情仇，全部都当他是菩提明镜，笑笑便算。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最后我送给大家我喜欢的几句话——当你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能而悔恨，不为虚度年华而羞耻，那你就可以很骄傲地对自己说，你无负此生。

谢谢！

谢谢我们？其实是我们该郑重地说声谢谢才是。

谢谢楚原。

天上人间，终有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