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生赵汗青(24岁)
梅艳芳是那种一旦“帅”起来,瞬间想让人打躬作揖喊“梅少!”的俊气女子。而张国荣,更是可以将一份“大气磅礴的娇媚”演绎得得心应手。比如程蝶衣的虞姬式正宫气场,其风流光焰,简直要把巩俐都逼压成粗使丫头。
不知关锦鹏是不是对二人的资质天赋深谙于胸,所以才会在《胭脂扣》里安排这样一场初见:哥哥在倚红楼的楼梯上含情脉脉回首,笑着轻睇刚刚擦肩的姑娘们。眉梢眼角雕粉琢玉,宛转的眼波瞬间扫荡了一楼的庸脂俗粉。而阿梅扮演的“红牌阿姑”如花则男装亮相,长衫击节,在酒席间潇洒踱步,唱“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两人对视,斗曲、斗情、斗艳,明目张胆,毫不退缩。
有意被模糊了性别特征精致皮相下,隐藏着一种微妙的情感暗示。即十二少一生的所为不可以寻常的男性逻辑、更不能以寻常“负心汉”逻辑去推论。十二少是个须眉队伍中的另类。他能给如花最风光的呵护,一面敢于与家庭决裂去戏班跑龙套自力更生,一面却终日倒在铜床上抽鸦片、吃槟榔,目送着如花为了赚钱“重操旧业”。——他的温柔是阴柔的,而他的“优柔”,更是阴柔的。
如花则更是花柳堆中的异数。如花其人其鬼,“一生”悲剧的根由,不是爱,而是勇敢。
为人,她能荆钗布裙与十二少家长谈判争取名分。不仅敢吞鸦片殉情,而且还唯恐对方死不成,在红酒里泡上40粒安眠药。为鬼,如花于阴间死守54年,以来世阳寿交换,返魂寻找十二少。最后,当见到“阔少梦醒偷生”的恋人——老迈、猥琐、困窘的十二少时,如花当即归还信物“胭脂扣”,心死决绝,转世投胎。
如花有大勇,惜无大智,更可悲于英雄气骨、风尘皮囊。就是这样的如花,才使得十二少纵然已爱到身段全无,“痴”到愿生死相随,仍然逃不了声声“负情”的指责:“誓言化作烟云字,费尽千般相思”“负情是你的名字”“祈望不再辜负我痴心的关注……”
《胭脂扣》的小说中,十二少始终活在鬼魂如花的追忆与讲述里,是个彻底消音的纯客体。不过可确认的是,原著里年仅24岁、坐拥大好前程的十二少挨不过贫贱夫妻、鹣鲽怨偶的惨淡生活,决定与如花分手;而且不仅没有随如花吞鸦片,还在对方毒发吐血时夺门而逃,抢救数日,侥幸生还。
可在张国荣的演绎下,十二少不仅有了见光露影的颦笑、眉目如画的真容,更是有了真正至死不渝的赤诚。唯一可能的“过错”,只是他不敢在大难不死后再次自杀,追随如花——他“错”在他求生的本能,人性不忍苛责的怯懦。
这样的情节改动和随之而来的主题的偷龙转凤,一方面是梅张二位绝佳演员风姿魅力之功,更深层的,应该是一个“李碧华故事”与“关锦鹏故事”的区别。
在我的印象里,李碧华(《胭脂扣》原著作者)叙事基调最鲜明之处就是“凉薄”,而关锦鹏(《胭脂扣》电影导演)的个人风格则是“寂寞”。李碧华所有小说的结局,尽管都哀感顽艳、悲凄莫名,但无一出称得上“悲剧”——因为她从来不把美“毁”给人看,而是认认真真地把“美”变成“丑”,如此捏揉把玩。她笔下的程蝶衣没有壮烈自刎,而是从风华绝代变得老朽不堪,跟段小楼在香港的澡堂里尴尬相见泯恩仇。《胭脂扣》里,她自然不但毫不怜惜地摧残掉“眉目英挺,斯文细致”的十二少全部的美感,更是大开她一贯聪明机灵的上帝视角,把如花一念成魔的执着诉说得虚妄、可笑,甚至可耻。
看李碧华的书是从不会让人寂寞的,她有种既鬼且贼的机智狡黠,时刻在与读者调笑。而关锦鹏的电影——《胭脂扣》《阮玲玉》《长恨歌》《愈快乐愈堕落》或者是《蓝宇》,画风可以绮艳,但绝不会明丽。他所有的张力,都是现实重担或者末世焦虑下的深水暗礁。他决不煽情,极少使用背景音乐——即使是在阮玲玉自杀或蓝宇之死这种情绪爆发、浓墨重彩的场合。但是,关锦鹏的“死寂”往往蕴含彻骨深情,如同暗礁丛中埋伏的水雷。比如当刘烨眨着如初生小鹿的眼睛,睫毛挂着泪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也是真喜欢你”时,万一进入剧情,观众分分钟可以哭得天昏地暗、肝肠寸断。
关锦鹏持之以恒的“寂寞”,几乎到了种“声无哀乐论”的境界。他不屑于借渲染凭空吊起看客一腔造作的矫情。他是以寻找知音的标准在挑选观众的。——本就心中有疤的人正好在他这里看到了相似的伤口,以及似曾相识的鲜血淋漓。
女鬼如花贴面唱道:“你睇斜阳照住个双飞燕。”一瞬间,十二少浑浊的老眼炯亮若回光返照。他猛地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青春永驻的“女人”。然后攥着胭脂扣,边追边喊:“如花,原谅我!原谅我!”
这是电影版的结局——阿关啊,如此悲天悯人。
《胭脂扣》这段“人鬼情未了”的背景,是香港的沧桑变迁,个体青春与时代风流的消逝和挽留。这种历史与现实惨然断裂但又千丝万缕着的奇异感,最有趣的是小说中的一段。如花得知了十二少正在影城做群众演员,脱口而出:“邵氏!”“当代人”都万分惊异如花怎么会知道“邵氏”?!如花解释道,是她54年来在黄泉路上苦等十二少时,见过众多后来鬼魂,全是自杀的邵氏公司女明星。有大眼睛的林黛,气质神似林黛玉的乐蒂,李婷、杜鹃、白小曼……如花对她们的死因生平、情感纠葛如数家珍。
相当有板有眼的想象、效果奇异的讽刺,还有发人深思的伤感。
李碧华自然是不止一次写过梅艳芳和张国荣。其实这二人的平生风华,哀来感去,亦无非是对如此艺术品般的生命竟这样空前并绝了后的喟叹。一部《胭脂扣》、一首《芳华绝代》,概括尽了阿梅与哥哥的人与艺。2002年,已患绝症的梅艳芳邀请抑郁缠身的哥哥做自己的演唱会嘉宾,两人最后同台,以零彩排的神默契共同演唱《芳华绝代》。每次看到这,我都问自己:在这个商品社会里,依然存在着“天鹅之歌”吗?
“唯独是天姿国色、不可一世,天生我高贵艳丽到底。颠倒众生,吹灰不费,收你做我的迷!”黄伟文写的《芳华绝代》,简直狂放恣肆到骇人。他当时一定是倾力诠释“芳华”去了,万万没想到最后成谶的却是“绝代”。
归根究底,《胭脂扣》不过是个无力又无奈的爱情故事。然而,达不到李碧华那般“明慧”程度的人,终究不甘心于这只是一场绮梦,梦醒尽头高书着“无意义”与“四大皆空”。
“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这是鲁迅在《伤逝》里的话。李碧华说:“最好看的小说,无非八个字‘痴男怨女,悲欢离合’。”鲁迅不似这些畅销且高产的言情作家,在迷之圈套中反复着局中人的喁喁私语。他只实践了一次,便釜底抽薪,揪出了那连血带肉的本质——“爱必有所附丽”。
肉眼凡胎的涓生将爱首先附丽于生命。如花那超越了心跳体温的爱又将附丽何处?是那精巧如少女心脏的胭脂扣?是十二少充满“火山孝子”精神的稀罕瓜果、珠玉珍奇?是花牌上一句“如梦如花月,若即若离花”的美赞?还是一盏床头长燃的鸦片灯?
如此看来,如花跟十二少既没什么精神交契、知心倾吐,更彻底无能于担当生活的风雨同舟。艳情如孤魂野鬼,无从附丽,无处落脚。
尽管如花有着极致的痴和勇,但在对爱情和生命的处理上,我无疑更加景慕程蝶衣。毕竟,殉情者像青春一样流逝,殉道者如戏文一般流芳。
责任编辑:谢宛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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